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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 樵人之乐 (第2/2页)
时横溪已至,车夫人在帘外高声请示几句,呜呜哝哝,尽是长洲话。寒琅撩帘而出,回车夫几句,亦是吴语,轻柔和软,自他口中说来十分动听。如意撩帘偷听许久,一会戳戳环儿,“他们说的什么?” “前头就要到竹林了,徐爷爷问可要先去镇上用膳。” 环儿自打几年前闹鬼,将长洲话学个烂熟,转述如意。如意却至今听不来长洲方言。 寒琅顾及妻子,家中只说北地官话,顾夫人官宦出身,虽不能讲北语,亦是江淮官话,并不难懂。家中下人半是北边带来,另一半见家主如此,不敢怠慢,见了如意亦勉强卷着舌头作北语。 吴语本来难学,家中又无人同她练习,如意赴南省六载,至今闻吴语如闻天书。 一会寒琅上来,向如意道:“如今已在横溪治下了,往镇上同往夫人说的竹林是两个方向。既已租下竹舍,想也不必去镇上了,不如直向林中去。夫人以为如何?” 如意欢喜,“都听夫君的!” 车马又动,环儿坐在车外,四下无人,如意向寒琅道:“夫君方才说的是长洲话?恁般好听,却不见夫君说与我听。” 寒琅轻笑,“吴语难学,朝中许多北人来南十数载尚不能懂,怎能勉强夫人学此?” 如意扭头望着寒琅,“听不懂也喜欢听夫君讲。夫君说一段我听可好?” 寒琅侧首细思一阵,“陶庵先生的,夫人可曾读过?” 如意点一点头。寒琅略静一静,再用吴语悠然吟咏: “咸嘉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 是日更定矣,余拏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 到亭上,有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炉正沸。见余大喜曰:‘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’拉余同饮。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问其姓氏,是金陵人,客此。 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:‘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’” 时值盛夏,已近竹林,一阵风过,幽篁沙飒作响。岑寂中更无别声,如意盛夏篁音中听完一篇雪夜散文,吴语诵来,半懂不懂,别是一番韵味,周身顿感清凉,又一阵风过,寒意四起。 诵完两人皆默默,久不做声,还是寒琅作先一笑,“咯啦”一声收了折扇, “到了。” 如意回神,扶了丈夫下车。眼前幽篁一望无尽,心却仍在西湖雪夜,两下徨然。寒琅一手招呼僮儿,教将车中物事先拿去竹舍安顿,另一手拉了如意,问向她道: “夫人还有什么要吩咐晚生的?” 如意循夫君视线向竹林望去,听着幽篁淅飒好一阵方才记起,提声向环儿道:“将我们预备的药篓、藤杖同夫君的瑶琴取来!” 环儿忙跑着追上僮儿,将瑶琴与药篓等劫下,捧来与如意,如意笑向寒琅道:“烦劳夫君照约好的行来。” 寒琅望一阵药篓,轻笑摇头,抬手拔下发簪,卸去玉冠,再将头发放下抖散,摇头甩开,但见长发似瀑。他再抬手撩起几缕额发,向脑后随意挽了,用簪子簪上,接了药篓背在身上,拄起藤杖,向如意道: “可是这般?” 一番动作下来,莫说如意,环儿都看得呆住,莫不成真是仙人下凡了!如意望得痴然,久不回神,寒琅也不急,略踱几步走远了些,远望青山,一阵风过,素发衣袂飘然而起,似就要乘风归去。如意看得滴下泪来,怕夫君瞧出,抬手抹了。 寒琅望一阵幽篁,回首向如意道:“夫人与我山中同游可好?” 如意忙点一点头,赶在寒琅身侧,一手扯住夫君衣袖。 “夫君不要去!” “怎么?” “奴不是说这山,夫君不要回去!” “回哪里去?” “回天上去!” 寒琅摇头笑叹。“旁人随口阿谀也就罢了,夫人与晚生结亲近十载怎也作此语?晚生早说过,在下一介俗人,何来回转天庭一说?” “就是做了你十年妻子才知道,总有一天你要去的!” 寒琅听如意认真,转身正色向妻子道:“人生百载,白驹过隙。世人皆在逆旅,晚生是,夫人亦是。在下自会人间白头,与夫人长相厮守。言及归去,身后之事活人难料,晚生死后回去哪里,自己亦不能知晓。只是届时夫人想亦将寿终,又何必介怀?” 如意盯在寒琅脸上好一阵,“那么这一世你会同我好生守在一处?活得长长久久、寿终正寝?” 寒琅一笑,“若命数准许的话。” “不会好端端的白日飞升?或是做道士去?” 寒琅噗嗤一声,“不会。夫人高看了。” 如意环住寒琅抱紧了,埋首在他肩上。“也不会忽的就被雨妹接走了,一起往什么仙界去?” 寒琅笑容缓缓淡去,他不愿教妻子难过,也将她环紧,“不会。” 如意倚在寒琅身上,半晌轻声道:“夫君记得今日之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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